死亡陰影與生命光芒

作者: 劉同蘇

曾與妻子玩笑,設想最佳死法。結果,選擇有二﹕一是被街上的汽車從背後撞死,而靈魂卻在未知所以然時便從撞飛的軀體裡逝去﹔二是在睡夢中被砸死,死神一定要在意識尚未從夢鄉里逃出就將其一下子扼殺在永恆的黑暗之中。這是不必面對死亡的死亡。這假想中的選擇無非顯示了面對死亡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可我卻目睹過長長的面對。我的朋友賓克海姆先生在遠未臨到最後一刻時便開始了死亡的歷程,死神在最後打開黑暗王國之門以前就一點一點地奪去他的生命。七十多歲時,賓先生不幸中風。中風之後,他的語言能力竟然隨風而逝。過去幾十年牧師生涯裡刺人心靈的詞鋒滯鈍了,照人靈魂的言光暗淡了。語言竟然率先死去。幾年之後,賓先生的幾塊脊椎骨因壞死而黏連。老傳教士行過中國東部踏遍大半個歐洲的腳不再能夠移動了。輪椅和行走器成了他體外之腳,行走的能力也離他的肉體而去。賓先生有一次在駕車時莫名其妙地休克了。醫生費了一番腦筋,才發現休克是因食用麥類食品所致。由此,他的口舌肚腹只好與任何麥子製成的東西絶緣。

(麥類食品在美國人日常飲食中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大米在中國南方人飯桌上的份量。)加上醫生早已開出的一長列食品禁忌,禁食麥類食品差不多把賓先生全部的品嚐能力都送進了墳墓。語言的能力死去了,行走的能力死去了,品嚐的能力也死去了。死亡滲透進這個無力設防的軀體,在其中佔地築壘,蹂躪了大半壁江山。最後淪陷的日子還能有多遠呢﹖死亡就在眼前,死神的臉就貼在老人的臉上,直視著老人的眼睛。死亡的黑暗像落日時分山背後的陰影,迅速拉長,搜刮著藍天下的最後一點光明之地。

但實際上,老人的生命中卻無絲毫死亡的陰影。賓先生愛笑,笑聲爽朗,極富感染力。那笑聲自然地發自明淨的心底,將周圍的生活陰霾洗淨。那笑聲是豐盛生命的湧躍,生命的活力強勁地推著跳動的生活波濤向遠方漾去。老人對生活裡的每一件事都興趣盎然。如果你見到他那麼專注和認真地欣賞一塊在別人眼中全無滋味的米花餅,你便會知道他從這塊米花餅中領略到的生命美好和生活樂趣,遠比我們從雞鴨魚肉中得到的還多。老人富有活力的生命竟從死神手中奪回了部分語言能力,而他那不可抑制的生命意志又驅使他以這遠非完全的語言能力在八十二歲時學習西方人視為最難語言的中文。

初春,在新英格蘭漫長多雪的冬季之後,賓先生和我在仍鋪滿積雪的院子裡作那年第一次“散”步。長有六個花瓣的黃色花朵在夾著寒意的春風裡搖曳。在白雪的襯托下,反射著陽光的黃色花朵更透射著暖意和生氣;那是早春在新英格蘭最先開放的花朵。賓先生像是一久別的老友那樣向那些花朵問候,真誠地對它們訴說困鎖了對冬的思念。這是生命面對生命的會面。這早發的花朵未嘗不是感知了老人的憧憬和期盼,才急忙衝破堆積的殘雪來與另一個生命匯合。這是極美的生命對話,在這對話中,一個頑強的生命在向另一個頑強的生命致以崇高的敬意。

相約的“散”步從早春持續到盛夏,強烈的陽光從夏雨洗過的天空上直射下來,路邊青草上掛著的雨珠放射著五色的光彩。賓先生忽然以急切的語氣請求我幫一個忙。原來是一條遷居的蚯蚓因路途的艱難而被困在發燙了的水泥馬路上,正與企圖抓住它的死神做最後的掙扎。直到這小小的生命在樹葉的包裹裡被送到充滿生意的青草地,賓先生才嘆道﹕「我們今天總算做了一件事。」惟有真正的生命才會對生命充滿愛意和尊敬。愛只出自生命而走向生命,愛是生命與生命相會的唯一橋樑。

因為回大陸奔喪,我未能和賓先生共度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時光。從生父的葬禮回來,才知賓先生已於前一日離世。一定是因為確信我們相約的散步在另一世界依然有效,老人也就沒有強求此世的最後一面。據賓太太說,老人在最後一刻非常平靜和安詳。在追思禮拜上,賓先生的另一位朋友告訴我,老人在去世前幾個星期曾經打電話給這位朋友,說他快要到天父那裡去了。那位朋友問他何以得知,賓先生回答說,他感到如同孩童在聖誕除夕時的欣喜與期待。

如果死亡是生命無法踰越的屏障,生命就不可避免地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而若生命與永恆相連,從而讓永恆的光亮灑遍生活的每一寸疆域,死亡又怎麼可能在這生命裡投下自己的陰影呢﹖

(作者劉同蘇牧師為今年大多市國語培靈會講員)